张居正望着对面的杨慎，指腹下意识的摸索着光洁的瓷杯。
“夏大人，如今已经是次辅了？”杨慎摸了把胡子，眯着眼回忆过去的事情：“几十年没回来，倒是一切都变了不少。”
“可惜宫里传了消息，说要将他流放到边远之地。”张居正定了定神，垂眸道：“您这次回来任兵部侍郎，几乎是给朝廷雪中送炭。”
战报一天天的送来，忙得徐阶都没空去接归京的杨老先生，还是他来为这老爷子接风洗尘。
好在张居正本身也是个状元郎出身，如今虽只是个小官，相对于旁人而言，仕途已经算顺风顺水了。
杨慎原本就是书香门第，对这样的青年才俊见着就喜欢，架子压根就没端着，眼睛里都带着笑。
只是心情再如何愉悦，这些年风霜留下的沧桑，还是镌刻在了眼角眉梢。
两人坐在窗边，望着盛京的风景，一面喝着茶，一面慢慢相互交换着讯息。
正说到鞑靼近年的战况，杨慎也跟着拍桌子激愤非常的时候，门突然被急促的敲了三下。
“居……张大人。”晏晚没有等他们回应，径直推开了门，脸上一片苍白：“夏大人……夏大人明日问斩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两个人同时脸色为之骤变，同时站了起来：“徐大人那边不是透了消息，说要流放他么？”
“是，夏言今日原本都准备出发了，还是被皇上下令给拘了起来。”晏晚原本就急的不行，直接找了个角落从西苑神行了过来，徐阶和一众文官都跪在殿前为他极力求情，奈何皇上从始至终不言一语，最后拂袖离去。
晏晚心里焦急，又本能觉得自己再凑过去劝恐怕也没有用，一拍脑袋便神行了过来。
杨慎刚从张居正那儿清楚朝廷如今大概的局势，他听晏晚说完大概的情况之后，沉吟了片刻，又缓缓坐下了。
张居正原本就聪慧，他见杨慎面色不善，却还是坐了下来，当即会意道：“老先生的意思是，夏大人，估计是救不成了？”
“我原以为是严家有意追着捅一刀，可仇鸾的书信先前便已经送过了，皇上那时还属意流放他。”晏晚揉了揉眉头，叹气道：“夏老爷子这么大的年纪，还能兴起什么风浪……”
“正是他兴不起风浪，才会如此下场。”杨慎冷冷道。
这夏言，还不如当年的自己。
私下不与同僚交好，还得罪大小宦官，从来只对皇上一个人露奴颜媚骨。
如今他垮了，连所谓的党羽都没有。
晏晚听了他的话，懵了一刻，转而皱眉道：“您的意思是，皇上正是因为夏言的死激不起波澜，才会让他杀一儆百？”
皇上毕竟独断专行，又见不得别人多看一眼他手里的掌印。
如今夏言犯了结交近侍这个罪，被他临时起意明日架去斩首谢罪，是为了震慑这满朝文武。
张居正明白道理，但心里怎会好过。
曾经不苟言笑的上级，明日就会惨死在菜市口前，他这辈子除了爷爷以外，还从未见过旁人的尸首。
何况如今伤的是夏言，未来倘若他一着不慎，恐怕死的便是自己了。
“你先回去，不要被旁人指摘玩忽职守。”杨慎倒是眼熟这个女冠，非常自然的挥手道：“有事再来汇报。”
晏晚应了一声，匆匆离去。
“张太岳，你是个明理的。”他转过头来，看着张居正道：“这朝中上下，我昨日报道的时候都基本上见过了。”
但凡懂点事的，都知道他庐陵杨家在这大明朝的地位。
“我问你，夏言这个事，你学明白了吗？”
张居正愣了下，意识到杨慎在问他别的事情。
明白了吗？
明白什么？对皇上要使着劲献媚？平时要结党交友？
还是与武将永远保持距离？
老头儿一饮而尽残茶，咂了下舌道：“小年轻，听我老头子一句话。”
“入了朝廷，便要争。便是你徐老师，也是暗中不声不响的争……”
“无所欲求，是活不到最后的。”
张居正愕然抬头，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贯穿了一样，喃喃道：“杨大人……”
“我见你心地纯正，又是个读书治政的好料子，不如以后……唤我老师吧。”杨慎摸了把胡子，打量着这清俊的后生，如同在看当年的自己：“徐阶请我回来，无非是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，但如今能与严党对抗的太少，还需壮大一些。”
他老了，有些事虽然得心，却无法应手。
这个孩子是徐阶和自己都一眼看中的好苗子，总不会错。
张居正反应极快，当即下座，为杨慎的茶盏里斟了八分热茶，上前一步敬上。
“杨……杨老师。”
“嗯。”杨慎稳坐在位子上，不紧不慢地受了他的礼。
“今儿起，我来教你，青词该怎么写。”
晏晚思索了许久，还是决定再神行一次。
她回府邸换了官袍，把随身的玉印也带在囊中，抬手捻了个符便去了大同。
大同那个地方，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，师傅曾带她去云游过。
落地的一瞬间，一片哀声让人有些惊愕。
她挑的地方，是地图上标记为百姓避难暂居之处，城外的铁骑随时可能打起来，但凡还有些财力的人家，早就带着细软同家人匆匆逃难了。
剩下的，只有这些老弱病残的可怜人。
京城如今仍旧歌舞升平，光是鄢懋卿家中日日当做泔水的剩菜剩饭，对他们而言都是难以相求的奢侈吃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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